2020年夏天,丰田第三代掌门人丰田章男为了破“大企业病”搞组织变革,几个大动作刀刀见血:
其一,废除已有38年历史的“副社长”,副社长降为“执行董事”;
其二,全部废除专务董事、常务董事等职位,建立社长直接领导下的9人执行董事制度;
其三,将7级科层减为课长、干部职、执行董事、社长4个层次,组织扁平化。
创立于1926年的丰田公司,如今已是全世界最大的汽车制造商,在全球拥有37万名员工。不过,按照丰田章男自己的说法,世界汽车已经进入到了百年一变的时代,如果没有充满激情,且富有创新能力的年轻技术人员与管理者,丰田将会沉没。
这不是危言耸听,尤其是2020年夏天特斯拉的市值成为全球车企第一后,相信丰田章男更有危机感了。所以,丰田本轮组织变革的卡点是决策快速化、干部年轻化、成果可视化和管理危机化。丰田章男提出,丰田需要培养一批能够与谷歌、与苹果、与脸书、与亚马逊具有同等战斗力的年轻经营者。
“速度,是企业的生命。”丰田章男如此阐述变革目的。尽管这是丰田章男在给一家“世界级大型组织”动手术,但这则新闻,在一般人眼里就是“围观群众看热闹”。但在内行家眼里,这是多么波澜壮阔的组织革命,关乎着一家企业的前途命运。
7月30日,我去深圳,与曾经担任华为EMT轮值主席的洪天峰对话,听他以“变革者的视角”畅谈“世界级大型组织”的变革与治理,有一种醍醐灌顶的幸福感。
1998年,入职5年的洪天峰担任华为分管研发的副总裁,华为请IBM当老师,导入IPD(集成产品开发)项目,他有幸经历一家中国企业的现代企业组织治理升级的历程。上一年年底,任正非带队到美国参观了休斯公司、IBM、贝尔实验室和惠普公司,其中在IBM的参观深深触动了任正非,回到国内不久就发表了《我们向美国人民学习什么》,喊出“向IBM学习”冲锋号。九十年代初,定位为“运营商用通讯设备制造商”的华为所在的通讯行业,中国有几百家,都还没做大,光深圳估计就有200多家。任正非的观点是,工业企业任何一个行业都是有集中度的,未来这几百家企业都要死掉,只留下三四家,活下来的不多,一定会越来越集中。1994年底任正非写过一篇《目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》的文章,提出“三分天下有其一”的生存目标。“留下来一定是大的,不可能小几百人的留下来,几千人、几万人的死了,这个说不过去。所以你要想留下来,你就必须是大的。”洪天峰跟我解释华为学IBM的真因。1994年华为员工还不到1000人,任正非就提出华为要做10万人以上的“世界级大型组织” 。“我们要留下来,就得要10万人,就要把企业做大做强,否则我们留不下来。要构建一个10万人的民营企业组织,那个时候中国哪有啊,那就到西方学,所以请IBM来,就是这么一个简单道理。大企业都那么做的,你就必须这么做。”洪天峰说。1998年IBM来华为做IPD项目的时候,洪天峰是项目经理。2004年,华为又请IBM和MERCER来推流程化组织变革,洪天峰是华为变革指导委员会主任。2004年华为的流程化组织变革,挺像2020年丰田组织变革的。丰田章男搞9人执行董事制度,任正非搞8人轮值主席制度,本质上都是“集体领导制”,避免寡头决策风险。此前,华为决策失误,错失小灵通市场机会,让UT斯达康和中兴赚个盆满钵满,让2002年成为华为史上唯一一个负增长的年份,任正非称之为“华为的冬天”。顾问提议建立高层经营管理团队 EMT(Executive Management Team),8位成员轮流执政,每人半年。经过8年轮值后,这一制度到2012年发展为“在董事会领导下的轮值CEO制度”,轮值CEO在轮值期间是公司的最高行政首长。华为的轮值制度,就是一种自我批判的制度,是一种防止人为错误的自我纠错机制,是华为治理架构上的一次重大升级。“我也曾去美国待了近一个月,了解大企业的运作,包括去体会大企业开会的方法。中国很多企业家都是图省事,总觉得扔给顾问就OK了,这样对企业太不负责了。”从洪天峰的回忆中,我们仍能感受到华为“向IBM学习”的认真劲。“西方怎么管大企业是很成熟的,我们就一板一眼的学吧。所以华为请顾问来,任总提削足适履,先僵化,再优化,再固化。”洪天峰说,做企业不怕不会,搞过的人来做顾问嘛。怕的是,顾问请来了,你对顾问不信任,学不到位,“那不是叶公好龙吗?!”洪天峰在华为习得的“成功经验”是:学习重在习,习的本意其实是做,学而去做,按照学的去做,这才不亦乐乎。学而时习之,是让你学了要去操练,还要操练的不亦乐乎,这才是学习的本质。认真学习的成果是,华为人打造了一家世界级大型企业。让组织变革成为常态,这是华为成功的关键因素和文化基因。所谓组织变革,本质上是权力和利益的重组和重配,华为人喊出“能上能下”四字诀,以“把能力建设在组织上”钢铁般的意志实现了一轮又一轮的深刻变革,多少人身心伤痕累累,却成功地把华为打造成一家世界级企业,实现了组织的复利。我认真盯着洪天峰问:变革者就是自我革命,一定会伤到自身利益,你为什么还愿意拥抱变革呢?洪天峰是这么回答的:“IBM这些大企业的治理方法我们理解了,是好东西。要把企业做大做强,就必须这样做,这是很正常的接受,因为我们都想把这个企业做大做强。”领教工坊联合创始人兼CEO朱小斌这么解读华为的组织变革:“世界级大型企业治理方法是一套全新的操作系统,必须换操作系统,千万别低估了其中的难度。华为换操作系统能成功,既需要任正非的魄力和铁腕,亦需要核心高管们‘换脑换心’,齐心变法。王阳明说‘破山中贼易,破心中贼难’。”洪天峰由衷地说:“这就要感谢中国人民大学的几位老师,起草了《华为基本法》(华为基本法起草小组由彭剑锋担任组长,黄卫伟和包政担任主笔,吴春波、杨杜、孙健敏为小组核心成员)。这样的一个变革,改变人是很难的,需要文化变革先行。”华为基本法历时3年,九易其稿,最终于1998年3月23日定稿发布,成功为华为人“换脑换心”,为后续华为一系列组织流程变革做了思想和文化上的准备。“基本法搞了三年,其实就是统一大家对很多东西的看法和认识。看法和认识统一了,后面变革就相对容易了。”这是洪天峰对华为基本法的评价。从1995年至1998年这三年,以起草华为基本法为抓手,帮助任正非和管理团队达成了战略共识和文化共识,这是了不起的进步。洪天峰特别跟我提及管理学者艾迪斯的企业生命周期理论:“艾迪斯讲得很清楚,先要有企业家精神,再要去构建企业文化形成整合的力量,再去搞流程化组织,再去追求功利的目的。企业生命周期的最佳成长路径就是这样。”这是一本1980年代出版的书里讲的理论,但一点也不过时。这是洪天峰跟我聊的最来劲的一个话题,他继续解谜道:“企业像一架马车,有4匹马一起拉着往前走。”
还没完,洪天峰继续说:“一个企业组织,这四个力量都要有,但这四匹马又是互相有矛盾的。功利主义快了,萝卜不洗泥,流程化组织就要把泥洗干净,这就闹矛盾了。要解决这个矛盾,就要通过企业家精神,企业家要知道把这驾马车带到哪儿去,什么时候抽哪匹马。”华为经历的过程,真的很符合艾迪斯描述的企业生命周期成长规律。令人跌破眼镜的是,中国一些企业家把功利主义变成机会主义,这就格格不入了。在洪天峰看来,现代企业治理,不是仅仅停留在组织架构变化,而是从科层制功能型组织转型为“以客户为中心,以奋斗者为本”的流程化组织。很多企业都爱提“以客户为中心”,却往往是一句口号,而无法坐实为组织行为,这是为何?在洪天峰看来,流程化组织与科层制功能型组织有三大不一样:原来的科层制功能组织,员工眼睛盯着老板,屁股对着客户的。流程化组织,要横向打通,让员工眼睛盯着客户,屁股对着老板。以客户为中心,没有这样一套组织变革是不行的,它不是一种意识形态,而是要体现在每天的日常工作上,体现在企业活动中,即常态化的组织行为方式。科层制功能型组织的活动,是按照活动的相同和相似性去组织的。搞研发,就成立一个研发部,搞销售,就成立一个销售部,搞供应链,就成立一个供应链部;流程化组织则是按照活动的相关性去组织的,做一个产品,跟这个产品相关的开发、销售、供应、售后服务,全部搞到一起,为了达到一个商业目的,横向协调,通力合作,不是为做而做。科层制功能型组织很多时候就是为做而做,只为完成任务。科层制功能型组织是领导批准制,碰到问题层层上报,报到上面一个共同的领导,由他来决策;流程化组织,它的决策需要跨部门决策,通过大量跨部门会议的方式来实现。流程化组织就是跨部门团队自治,自己解决问题,这样领导就没什么事了。所以领导有时候会觉得很失落,所以这个变革很难。但是,流程化组织也把领导从琐碎的日常工作中解脱出来了,他能做更多战略性、系统性、面向未来的事情。华为2004年搞流程化组织变革,就取消了常务副总裁、高级副总裁等领导称谓,组成EMT集体决策制,从“企业管理”迈向“治理”。“治理包括两类,一类在于激励,通过激励让员工和团队自治;一类在于规则,通过游戏规则让决策专业化。”洪天峰说,“治理结构意味着权力的使用,有一系列配套规则赋权与制约。原来是批准制,官大一级压死人。EMT则是一种集体决策,决策体系不一样,权力的使用也不一样了。决策的规则、内容,乃至决策的影响范围,都要清晰定义,专门有一本厚厚的议事规则。”“用议事规则议事决策,然后执行,不用报给任总批了?”我追问。“当然不需要了。”洪天峰斩钉截铁地回答,“打报告,20万人的组织,按照原来科层制功能型组织,那要层层上报多少级啊。”流程化组织变革后,华为的组织非常扁平化,任何一个项目,从最底层到最高层,最多不超过4层。平权化、专业化、扁平化,从洪天峰的娓娓道来中,我听出了流程化组织变革带来的几个突出特点。“企业经营围着老板转,讨老板好,有用吗?没用,因为钱在客户口袋里,你要围着客户转啊。”洪天峰说,“企业要对奋斗者好,把升官发财的机会给他们,这就是“以奋斗者为本”。谁是奋斗者啊?不知道,你只要把奋斗者的标准张榜公布就行了,谁跑到前面谁就拿了。激励政策不是用来激励过去论功行赏的,论功行赏的本质还是封建的。”企业有一套价值循环系统,即创造价值、评价价值和分配价值。这就需要一个“效率优先、兼顾公平”的评价体系,评价价值不光是为了分配价值,它其实告诉大家的是,我准备怎么分,牵引大家去创造价值,创造未来,还没东西分大家就争着去创造了,而不是说拿了多少再做多少,激励政策要形成这样一个正反馈才行。“形成正反馈,组织这台机器自然就会越转越快、越转越高效。”洪天峰一语道破天机。生于1966年的洪天峰,2011年从华为离任时,他才45岁。洪天峰说自己不算企业家,倒曾是名副其实的“92派职业经理人”。出生于皖南屯溪乡下的洪天峰,小学、中学一齐在黄山脚下这个人文底蕴丰厚的小地方读书,书读得好,高中念的已是省重点,后来考上武汉华中科技大学读计算机专业,农村娃从此移民大都市。小时候的洪天峰也是个野孩子,拍烟盒子,打架,还游泳差点淹死,过着快乐有趣的童年生活。当然啦,贪玩不好好学习的时候也是要挨父母揍的,“农村长大的小孩没那么金贵”。“农村你只有一条路,只有学习好跳龙门。”小洪天峰想明白的。1990年研究生毕业,他被分配到南京邮电大学教书。那时他是一名不安分的讲师,应付上课游刃有余,对于每周上完几节课就无所事事的生活很无聊,他到校办企业灵通公司搞项目,从深圳进主板机箱回来组装电脑,卖给邮电局赚外快。在南邮的时候,洪天峰还和南邮的同事们一起搞过一个软件系统,获得邮电部科技进步二等奖。改变洪天峰的命运之手是邓小平92年南巡讲话。洪天峰还记得,他离开南邮的时候,薪水是120多块,那是1993年。小平南巡讲话轰动九州大地,很快形成一股公务员和教师下海经商的风潮。1992年,洪天峰也去了深圳,就是为了看看深圳长什么样子,顺便找工作机会。结果,就这么被华为录用了 ,洪天峰就回南京办手续,那时大学老师还属于“国家干部编制”,磨了近一年才把离职手续办完。洪天峰丢掉“金饭碗”投奔名不见经传的华为,是被改革开放的伟大愿景吸引的?洪天峰予以否认:“那倒不是。就是在学校里面待的比较无聊,不光是我,我们一批青年教师都是这样的,下午三四点钟就去买菜做饭了,我们就觉得这样的生活没啥意思。”洪天峰加入华为的第一回报是“10倍工资”,一个月1000多块钱呢,这让他很开心,人往高处走嘛,树挪死人挪活。洪天峰从古都南京来到改革开放潮流阵地深圳,激动吗?他又予以否认了:“也谈不上激动,我们这些理工男不像学文科的那么感性,就觉得这个地方工资高,干活的那种氛围比较好。年轻人浑身不安分的气场,跟深圳的气场很符合。深圳那时候,从罗湖到蛇口坐车要两个小时,深南大道只修到上海宾馆,出了上海宾馆全部都是农田。”洪天峰还是很优秀的,进入华为5年后,他就升任分管研发总裁,进入华为核心管理。有人问洪天峰,在华为与不在华为有什么不一样?洪天峰答:“以前在华为,我能干的事情,我想干的事情,不一定干得成;我不想干的事情还得要干。现在,我想干的事情还是不一定能干成,但我不想干的事情就可以少干或不干。这就是我得到的。”